花园粑粑

微博@白鹤汀_

重逢(六十一)


[光阴似流水.]



巴黎市区。

 

春寒尚未完全褪去,便已经隐隐有了初春的势头,法国香水花绽放已久,一丛丛一簇簇,俏皮的明黄色,给这座以典雅和浪漫著称的欧洲城市点缀上童话般的一笔。殊不知这花亦名断肠草,与之不相符的名字,意外地给它添了一层可怖的面具。

 

几个人并排漫步于协和广场上。有鸽群悠然觅食,一见人走近,倏尔又呼啦啦地振起翅膀直冲天空。他们便瞧着,偶尔说上几句话,却不是聊工作,而是在叙旧。


对于他们而言,在法兰西的这几年,遇到这么多朋友和同志,无疑还是此刻身边的人相识时间最长,最是亲切。

 

是陈家人和赵世炎相识的第五年过去了。再过一个月,延年、乔年和世炎就会踏上东行的旅程,到红都去学习。玉莹心里明镜似的,这一走,此后,怕也是再难聚得这么齐了。

 

也是他们见到易群先以来,相处的第四个年头。前些日子,群先已经决意要投考巴黎大学,安心读书。

 

玉莹每每想起都还有些难以接受。曾经也那么热烈洒脱的群先,不顾一切的群先,天真烂漫的群先,如今变得寡言沉默,眉目间总含着几分难言的忧愁。当年在北大被关在一起的时候,她还那样神采飞扬地和他们谈天说地;互助社结束的那天夜里,她还坚定决绝地向玉莹诉说自己的理想和追求……她并不奢求每个人都要和他们一样化身赤色,作这艰苦卓绝而危机重重的斗争,可是,易群先这次选的路,怎么看,都和当初她说的,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……

 

对啊,群先和她同年,算一算,今年也快要二十三岁了。那个孩子一般的群先是回不来了。

 

“你是决意要做回原来的易大小姐了。”玉莹抿了抿嘴,说出这话的时候,心里止不住地酸。

 

群先不言,低下头只顾绞着自己的手指:“是我不合适你们的这条路……何况我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。”

 

“我晓得。”玉莹轻轻摇头,“没有人强迫你,既是你选的路,将它走好便是了。”这话是对她说,也是对自己说。

 

“玉莹,我真舍不得你。”群先忽然抬头,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
 

“我还在巴黎。要走的是我哥他们几个。”

 

“你是在巴黎,可是以后我想见你,怕是很难了吧。”

 

玉莹沉默了。

 

“真是抱歉啊。”

 

“你好好的又说什么抱歉的话?”

 

“一九一九年,我从天津跑出来,和你们认识四年至今,仲甫先生、守常先生、你、延年、乔年、赵世炎、邓大哥、郭大哥、刘海威,甚至是白兰,还有何孟雄……你们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马克思的路,承蒙你们关照,这些年你们都那么爱护我,帮着我,大家一起这么苦过来的,没想到最后,一向自诩胆大的我,第一个做了临阵脱逃的兵,我不敢跟你们走这条路,岂不是辜负了你们的心意啊?”

 

“群先……”

 

“女娃为精卫,衔石湮东海。仲甫先生的话我记着。”

 

群先咧嘴一笑,这一笑,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便显露出来。

 

玉莹一愣,她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群先了?“光阴似流水,不一会,课毕放学归……”年少的时候,被他们衔在口中唱了无数遍的歌词,当时不知曲中味,再听已是曲中人。十八岁的易群先,二十三岁的易群先,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,她其实已经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美人,只看了便叫人挪不开眼。对呀,这样的群先,大概就应该像她想象的那样,出身高贵,仪态优雅,跨越千山万水来到这个遥远的国度,坐在法兰西高等学府的教室里,潜心学习……

 

玉莹只觉得头疼,她明明是个战士,怎么今天没来由地这样多愁善感,想一些有的没的……这几天心里堵得厉害,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。她固然是个唯物主义者,只相信科学不相信所谓预兆,可这不好的预感与日俱增,让她寝食难安。

 

“我去读书,也是为了学成归来,找一条道路,玉莹,我没有忘记,我千里迢迢来到这里,是为了找那条路的。”

 

“好,祝你早日找到心中的路。”玉莹拉住她的手,别的话都不必再说了。

 

前头的男生们停了下来,玉莹一抬头,原来面前是协和广场的地标——埃及方尖碑。一行人顿足观看,男生们说话声音并不太大,但在空旷的室外,却叫她一字一句听得清楚。

 

“这是革命的广场啊……”赵世炎感慨道。

 

陈延年蹲下身,瞧着地面上镌刻的纪念文字,附声道:“是啊,这里就是法兰西封建政权寿终正寝的地方,倘若中国也能如法兰西一样,那该多好。”

 

“延年兄,这一天不会远了,”赵世炎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守常先生来信说已经有了和南边政|府联合的想法,联合他们的军|事力量,与封建政权斗争到底!”

 

“是么?”陈延年来了兴趣,站起身。

 

“属实,不过我们将要启程到俄国去学习,在欧洲进行的任务,恐怕要留给尚在法国的同志们了。”世炎朝玉莹努了努嘴。玉莹心下知道是怎么回事,国共合作,联合掀起大革|命,为期三年,将北方政权一举推翻,这是历史既定的轨道,也是她无可改变的事实。

 

只是没人知道,她有多恨革|命|党,也就是未来的执牛耳者。

 

过河拆桥,背信弃义,倒也不过如此。想到面前的几个男生,她垂下头去,攥紧了拳头。

 

“玉莹?”陈延年见她兴致不高的样子,不免疑惑。

 

玉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连忙以笑掩饰:“没事,守常先生还是一如既往高瞻远瞩,这个想法我倒是赞成。”没有南方的武装力量,他们的确是达不成推翻北方的目标,这无可否认。

 

“是啊,即使没有了我们,但玉莹、冠生、李富春、蔡畅,还有邓希贤,我们还有这么多同志在法国,何愁不能成功?”世炎是放下了心的样子,说到希贤,又不免打趣,“希贤的油印技术可是得了延年兄的亲传,往后《少年》可要靠他了。”

 

大家都笑了。

 

“也要提防宗旭之,凡事不可冒进,切记不要像以前一样钻进他的套里了。”

 

“我都明白。”玉莹颔首,“说到宗旭之,我还没问你们呢,玉佩的事情怎么样了?”

 

面前几个男生面面相觑。

 

“玉佩是哭着闹着要去俄国,不愿意和乔年分开,”陈延年的语调平缓而冷静,或许跟他一向以不谈恋爱为准则有关,“交通问题故在其次,冠生他们担心的还是她到底能不能成为我们的同志,能不能接受乔年的信仰,如果不能,我们让她去,反倒是成人之恶了。只是她态度极为坚决,说一定会努力学着理解马克思主义……”

 

“能够在一起,自然还是争取的好,否则便是一生的遗憾。”一边的群先突然说话了。

 

看她语气幽幽,神色是难言的惆怅寂寥,几个人知道缘故,都反应过来,陷入缄默。群先不料自己一段话引得气氛冷下来,颇有些过意不去,遂开口继续道:“玉佩那姑娘,我跟她共处这么些时间,知道她的秉性。如果这次强行把她和乔年分开,恐怕是很难。况且这一分别,你们这条路又那么隐秘危险,想见到面,其实是很难的。我与玉佩一样,也出身富裕家庭,被家里人娇惯大的,看着矜贵,其实对自己心悦的人,哪怕豁出去跟他吃遍天下的苦,也觉得甜。我是没这个机会了,可是乔年和玉佩两情相悦,怎么就不能试一试呢?如果成了。你们也多一个同志啊。”

 

一直静静听着哥哥姐姐们讨论自己的事的乔年,也被群先这番话触动了。他是知道的,群先姐姐爱而不得,心里有多难受。让玉佩也面临这样的痛苦,他是真的不忍心。本来就摇摆不定的心,在听了这番话之后,渐渐也定了下来。

 

他要去找玉佩,带着她去俄国。

 

 

 

几个人又聊了个尽兴,这才慢慢往回走,离开了协和广场。

 

已近日暮,灰白色调的街道间,易群先一身白衫黑裙,俏生生地立在那里,她用力朝对面的四个人挥着手作别,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,想要把他们的身影永远刻进自己的脑海里。

 

“光阴似流水,不一会,课毕放学归……”

 

“我们仔细想一回,今天功课明白未……”

 

“将来治国平天下,全靠吾辈……”

 

“同学们,明天再会……”

 

下一次再会,又会是什么时候,在什么地方呢?

 

易群先恋恋不舍,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似的,头也不回地朝后跑去。

 

直到她死之前,都未曾再见过延乔兄弟和赵世炎。



tbc


对不起给大家发刀了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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